北京约有位露宿者。我在奥森附近见过的,只占这个群体的约1%。我很难概括他们是谁。他们是一个一个独立的人。 01 寻找露宿者 八月初的一个选题会上,同事们提供了条线索,说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周边疑似出现了一群露宿者,每天拖着拉杆箱在那儿过夜。 当时我们的第一反应:这是一群中产?刚回国不久的我被派去探访。我是北京土生土长的95后,在我看来,“奥森”一直是个浓缩了北京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地标。白领下班后穿着耐克和亚瑟士跑鞋在公园塑胶跑道上锻炼,周末湖面上总飘着皮划艇和桨板。如果奥森周边涌现一批露宿者——我们猜想,那也得是消费降了级的落魄中产,拉着行李箱,没准还扎着帐篷。 第二天晚上快十点,我来到北京北四环外的奥森南门,开始寻找露宿者。奥林匹克塔形如五颗长钉,高高矗立在紧闭的南大门外,塔身不断变换着光彩。在它脚下不远,中轴线步行广场的灯光开始暗下来。喧嚷的KTV露天音响、滑板和跑鞋逐渐退场。路边还剩一两个人继续开着美颜灯麦霸着,蟋蟀吱吱的鸣叫变得清晰。 我在这个南门闹市转悠了快两个小时,除了被蚊子咬了10个包,一无所获。走累了,我刷开一辆共享单车,扩大范围继续搜索。但我并没有看到任何一顶帐篷,或是哪怕一个拖着行李箱的躺卧者。只有一个小贩,有点佝偻,背着个双肩背凑近我问:诶哥,冰墩墩要不要? 马上凌晨十二点,我有点绝望了。广场几乎一片漆黑了。野猫从树丛跳到路中间。一只小狐狸从我眼前跑过,嘴里叼着塑料杯。我放弃了,骑上车,绑上头灯,决定打道回府。 刚骑没多远,我扭头发现,在广场南端临街的长凳上,有一个蜷缩着的黑影。往北几百米一个相同的凳子上,一辆全新的电动车旁,又一个人闭眼平躺。再顺着光亮走到通往商场的地下通道——再一个人躺在过道里。出了地道再往北,广场西北角的一个长椅上,又出现一个壮汉枕着胳膊侧卧,身边破旧的电动车挂着四个载物袋,车尾还驮着个美团保温箱。 转了一圈下来,我发现了7个露宿者,分散着睡在7个角落。他们的身边只有脏兮兮的被单和大包小包的布袋。他们不像中产,更像露宿街头有一阵了的流浪汉。当立交桥和大马路变得空落,在以奥森南门为中心、半径1.5公里左右的“环奥森露宿带”,这些人彻夜陪着鸟巢、水立方和购物中心,过着一种我难以想象的生活。 02 流浪汉之初体验 今年7月回京前,我在纽约和美国西部做了四年记者,曾跟着美国当地的公益组织走访过露宿者——描述这类人的英文是homeless或houseless,翻译过来是无家可归或没有房子的人。这个词在英文世界里是相对中性的。书籍和纪录片中的houseless往往活得潇洒,像那些住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“嬉皮士”攀岩者,还有一些无法退休的老人,他们对着视频攻略将老车改成房车,为了在全美打临工,穿越高山和平原。我甚至有些佩服他们的创意和自在。 在国内,我还没跟流浪汉说过一句话。编辑建议我,跟他们打交道时可以试着带包烟,带点水和吃的,有机会可以请他们吃顿饭聊聊。 两天后,我装上了饼干和驱蚊液,找出了一条裤子——一条穿着攀过岩、沾满镁粉、白一块黑一块的运动裤。一路上,我琢磨着露宿时遇到的最大困难应该是蚊子和高温。 在广场周围的初步探索并不顺利。商场地铁口边趴着的的西裤男没等我打完招呼,就亮出了低沉的嗓音,说他自己“喝了酒”,“你又不是个女的,这时候来找我干嘛?”躺在树丛边长椅上的瘦小伙,在我自报家门后,执意要看我身份证。把证丢回后,他边喷吐沫星,边说我长得丑,而且身上还有奇怪的风油精味。 回到广场西北角,我远远看到两天前那个守着旧电驴的壮汉。他光头,半躺着倚在长椅一侧刷手机。他一身美团T恤,看样子是个送餐员。见我走来,壮汉挺直了腰杆,把手机锁屏扣在腿上。 我按设想聊起蚊子。“这有蚊子吗?”他反问。那在四五十年来最热的夏天露宿还好吗?他呵呵一笑:“昨晚上差点冻着了呢。”我陷入沉默。 “你干嘛来的?”他小声问了句。确认我不是赶他的保安,他靠回了椅背。后来我才知道,原则上,在广场“躺宿睡觉”是不被允许的。他跟我的话开始多了起来,他说他叫苏洪。 苏洪来到奥森露宿纯属偶然。他回忆说,六月末的一天,他骑车巡街,一抬头有个像钉子的塔“挺好看,也不知道干啥的”,底下不远处就是个长椅,椅面宽敞,周围也没有别人。那时他身无分文,就决定在椅子上睡一夜。那也是他露宿奥森一带的开始。 苏洪说话很温和,慢条斯理。我经常听着听着就走神了。还不到十一点,广场上还没消停,有个KTV男嗓在唱张惠妹的《趁早》,每到副歌那句“我可以永远在扮演你的配角”时就差出半个音阶。露天音响还放送着《北国之春》和《爱拼才会赢》这些上个世纪的慢节奏励志曲,配合苏洪的嘴一开一合。 苏洪说,他确实是个美团骑手。以前家在沈阳郊区。从干了20年的鞋厂下岗后,他在沈阳送了五年外卖,听说北京送外卖单价高,能挣沈阳的两倍,就坐了10小时的火车来京。结果刚下火车就被要求自费隔离14天,积蓄很快花光了,他一边露宿街头一边打工。 “送外卖块钱一个月能有吧,怎么不自己找个地方呢?” “唉,我跑不了那么多单,”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,“我坐着你看不出来……我脑出血过,腿瘸。” 我瞄了一眼他的腿——耷拉着放在长椅上,双脚在地上自然交叉,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。他说在年5月那个“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时候”,有天快中午,他突然昏迷过去,在ICU醒来后发觉右腿站不住了,康复后走起路来会打拐。近五年,他一直送外卖补贴家用。他觉得,也是生病后的知觉下降让他对蚊虫叮咬没什么感觉了。 我皱着眉,想鼓励他,却一时词穷。对话逐渐变成独白。苏洪抬头望着长椅上的雨棚,“你说,人家不一定爱听。或者人家听,就听听,然后听也挺烦的。” 我忙说不烦不烦。看他瞅了眼手机,我问起他常用的社交媒体,试着寻找共同话题。相比“文明了点”的抖音,他更爱用快手,因为“更随意”。在快手上,他叫“开心瘸子”,发过不少自拍的吃饭休息和外卖故事。 相比自媒体,苏洪更愿提些旧事。说他尽管腿脚不利索,还在老家荣膺过站点当月“单王”,一天工作18个小时能送多单。说罢得意得嘿嘿笑了两声。 “那你再回去会不会好些?”我好像终于接住了他的话茬。“回啥家啊,得挣钱啊,”他苦笑。我们还是话不投机。告别前,我们加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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